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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(小說):安部 - 試閱

  

  被雨水淋濕的絨毛大衣、行囊、以及墨綠色的髮,水滴滴答答的落下,在傾盆大雨中分不清哪些是從天而降的水,哪些是自己分泌的體液──綠谷出久緊抓著所有能抓住的東西,支撐著自己蹣跚步伐的木杖,口袋裡早已濕透卻不知是否失效的護身符,陪伴著自己長大的羊依偎在他身旁,這才讓他漂浮的心跳再度安穩下來。

  從高原村落到神木的中途是無窮無盡的大山谿壑,而不論是嶙峋的上游,或是迎風背風的山丘,都不可避免地讓人感受到大自然驚駭人心的力量。之前曾經聽遊歷各處的商團之子洛迪說過,外頭的世界雖不比高原,卻處處充滿未知與神秘,媽媽也說在距離村子幾十里的地方常聽說有異常氣候,不是驚雷就是暴雨,甚至在不平之處也曾有人目睹過直捲上天的暴風。

  此刻大概就是那樣的異常狀況,綠谷出久邊對抗渾身不適的感受,想到剛出村子的幾天都十分順利,路途偶有顛簸,但也都三兩下被克服,在此之前,綠谷出久對於自己都不是很有信心的,雖然幼馴染認可自己是能夠踏上朝聖之旅的,但內心深處對於能力匱乏這樣的事情,既是希望被推翻,卻又無法自拔的深信不已。

  被種下十多年的自卑情結怎可能輕易被消解,這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。

  但爆豪勝己卻說:「你好手好腳的為什麼不能參加?」「就因為沒有『這個』嗎?」

  呼吸突然就慢了下來,雙腳騰空像踩在雲端,這半生就在這種不著地的狀態下過完,然而爆豪勝己卻屢屢用行動告訴他:他沒有和別人不一樣。

  「你再繼續這樣磨蹭下去,我可不會等你。」

  「……我一定會追上你的,小勝!」

  那個夜晚是如此溫暖,讓人捨不得離開,而隔天清晨就出發的爆豪勝己並沒有看到綠谷出久來為他送行,即使如此,他也只是揚起嘴角的笑,哼了一聲就毫無留戀的出發。

  攀在遙遙枝頭上的綠谷出久雙手合十,在日出的晨光中低下頭為他祈禱。

  ──萬能的神啊,請保護小勝能順利前行吧!

  大概神是實現了他的願望。保護了小勝,所以作為代價,才給他如此驚濤駭浪的考驗吧?這風雨大到讓人寸步難行的程度,綠谷出久想著要趕緊找個山洞紮營生火才行,這樣下去絕對會凍死的,月亮與晨星被厚重的烏雲阻擋,無法辨認方位和時辰,體感時間漫長,再怎麼客觀的計算,也知道山區氣溫陡降至零下並非罕見之事,更何況濕度奪人體溫之迅速人盡皆知,身為高原的孩子,大腦裡的危機警訊正轟隆作響,要他快一點、再快一點!

  「捲捲,我們……再撐一下……應該就要到了……」

  他啞聲安慰著,白羊低聲叫了幾聲回應,反倒是綠谷出久自己才是被安慰的對象一樣。這一路上,他觀察到許多動物足跡和高山植被,確認附近大概是有溪流,不然應該也有洞窟之類的地質,雖然能見度低,但憑藉著經驗和直覺,他總算是摸到山壁邊的岩層,只要小心落石,大概很快就能找到歇腳處。

  事實證明,他的判斷很準確,雖然是個狹小的岩縫,卻足夠容納他和捲捲,他急急地取出打火石生火,脫下濕透的外衣,發著抖縮在一塊,白羊見狀咩咩叫著,靠了過去。奇蹟似的,因為羊毛表面的防水功能極好,不一會兒外層便被烘乾,內層柔軟乾爽依舊,綠谷出久撒嬌般地抱著牠,低聲囁嚅著:「真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呢……」

  他輕聲哼著搖籃曲,也不知道是要唱給自己還是白羊聽,隨著歌聲隱去,他也逐漸睡去。

  隔天的天氣意外的晴朗,天空像被洗過一樣,湛藍的像能夠反光,水洗的綠葉熠熠生輝,白羊走在綠谷出久身前幾步的距離,頻頻回頭,像是在照顧著這個令人不省心的孩子似的。

  「捲捲,不用擔心我啦!」他順手拔起一朵路邊的彩色蘑菇,一邊說著:「下雨後很多蕈菇類都會長出來,像這個好像就很好吃的樣子呢……」

  白羊無奈地咩了幾聲,用側邊的羊角擠掉主人手中的蘑菇,再用羊蹄一把將蘑菇踩爛。

  「咦──」

  綠谷出久哭喪著臉,他對什麼事情的好奇心都很旺盛,從小到大拔起不知名的草菇都會想試試,陪伴他長大的白羊深知他這種壞習慣,只好當起壞羊來,然而,若是那隻狼的主人在場,想必會對他更加嚴厲。

  「咩──」

  白羊咬著綠谷出久的衣領,示意他專心看路,不要再被路邊野花野草吸引了。

  一人一羊踏著泥濘的山路蜿蜒而上,雲層後頭透著陰晴不定的光,像是又再醞釀下一波暴雨,想到這,綠谷出久抱緊了手上的行囊,緊張道:「捲捲,看來要先找個洞穴才行了。」

  有了前一天的經驗,他放棄夜行趕路,決定在太陽下山前找個落腳處,白羊咩咩叫著,跟在他身後,步伐輕快,羊蹄在濕泥上啪嗒作響,一人一羊就在這樣寂靜的氛圍裡默默趕路,也不知走了多久,似乎又越過了某座山頭,到了另一片從未見過的樹林入口。

  「啊……」隨著綠谷出久的聲音,白羊立刻靠上前,用自己的身體止住主人的墜落──少年雙頰通紅,頻頻喘著氣,卻又逞強道:「我、我沒事的……咳咳!」

  雖然久居高原,但在暴雨中度過一夜也是頭一遭,本就因為趕路和緊張而降低的免疫力在此時更是直接反應過度,人體因高熱而癱瘓並非罕見的事,就連白羊都知道,綠谷出久這樣下去別說到達神木,絕對會直接死在路上。

  然而就在此時,樹梢間偏偏又有大小不一的水滴落下。

  靠近森林的地方,水氣淤積,入夜後,氣溫更是會降到冰點。

  捲捲用力地用彎曲而堅實的羊角想辦法支撐著主人前進,綠谷出久吃力的抄起斷掉的枝枒,棉為其難的當成拐杖,一步、每一步,都像是拖著鉛塊。

  「不能在這邊、倒下……」

  很多很多的願望都還沒實現。

  想要像別人一樣被認可,想要不讓媽媽一直擔心他,想跟捲捲一直一起生活下去。想要像村里流傳著的歐爾麥特的傳說那樣,即使沒有精神動物,即使平庸,也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到達神木所在地。

  「小……」

  他忍不住喃喃唸著爆豪勝己的小名。

  疲憊感像是纏繞在湖底的水草,就快要將他勒斃。

  捲捲叫了幾聲,像在回應,又像在確認主人是否還有意識,綠谷出久摸摸牠的身體,終於在一處被藤蔓覆蓋的石壁上發現了一個洞穴,只是離地面有些距離,如果努力一下也許能搆著,但自己的羊就不一定了。

  「你先上去吧捲捲,我在下面推你,」他不管白羊發出抗議的叫聲,雙手托著羊身體就要將他推上去,「雨越來越……」話還沒說完,長期與大自然為伍的本能警報卻倏地讓他僵住身子,白羊也有所感應,他們一同跳開,警戒的盯著漆黑的洞窟。

  有「什麼」不妙的東西盤踞在裡頭,事情儼然朝向最糟的態勢發展,他們被發現,即便看不清,憑藉著直覺也能明白,巨大的惡意正沉沉的凝視著他們。隨著雨勢增大,夜色加速席捲林間,某種生物的呼吸愈發明顯,白羊前腳蓄力,彷彿緊緊搭在弦上的箭矢,隨時為了保護綠谷出久準備衝出去。

  夜視能力良好的少年在那個生物出現的瞬間,雙瞳驟然收縮起來。

  「居然是……」

  警戒的背後除了攻擊,另一種更為強烈、也更能保障生存的情緒攫住了他,白羊跟著低吼,然而這一切在那個生物背後根本不值一提。

  「是狼──!」

  話音未落,綠谷出久幾乎和一躍而起的狼同時動作,短刀在他手裡劃出風刃,白羊默契的閃到對角,狼出現在他們的中點,凶惡的低伏在稀薄的月色下。

  狼很饑餓,這是可以確定的。

  綠谷出久反手握著武器,這才發覺自己的手竟顫抖著,發高燒的身體畏寒,他不確定還能維持清醒多久,但山裡的人都知道,趕夜路的人只要遇上飢餓的狼,十有八九都是死路一條。

  至少,要讓自己的羊活下去……

  「快逃!」他大叫著,揮起短刀佯攻向中心點的狼,希望捲捲可以趁機逃走,通常在這種實力差距明顯的情況下,聰明的動物都會伺機逃跑,更何況狼本就是羊的天敵。狼銳利的獠牙刺進視線,他猛然蹲下想往前翻滾躲過,沒想到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,硬生生的用左臂接下來狼發狂的攻擊。

  狼齒刺入皮膚的霎那,像有火在血管裡焚燒。

  「呃啊──」

  「咩──!」

  血腥味瀰漫在潮濕的空氣裡,劇痛襲來,而本該逃跑的白羊卻在此時奮力地撞了過來,力氣之大,將狼狠狠撞上樹幹。牠將主人護在身後,羊蹄摩擦著地面,蓄勢待發。

  然而,狼雖受到衝擊,卻很快又近入狀態。狼與羊對峙期間,綠谷出久捂著汩汩流血的傷口,倒臥在泥濘中,卻再也站不起來。

  拜託你、快點逃走吧。

  捲捲……

  唯一的摯友、生存的羈絆。

  危及存亡之際,卻還對抗動物的本能,站在自己眼前。

  想起捲捲還是小羔羊時的畫面,想起第一次抱著牠的溫度,從來沒有誰對他如此依賴過,像是無法失去他,像是他就是全世界那樣。

  第一次被需要。

  現在,這一切卻全都要被奪走。

  甚至連再次呼喚牠的名字都做不到。

  捲捲回頭看了綠谷出久一眼,隨即又朝狼衝了過去,狼對準牠頸部就要咬下,卻被白羊用羊角給頂了回去,嘴角整個被劃開,鮮血滴滴答答的混在雨水裡。經過這樣又一回合,狼似乎徹底被激怒,吼叫著直直朝白羊奔去,後者往山壁衝去,似乎早有預備要將這個巨大威脅從主人身邊帶開,而在模糊的視線中,綠谷出久隱隱約約的想起來,那個方向似乎通往斷崖。

  不可以……

  他勉力撐起身體想站起來,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腳也受了傷,滾燙的眼淚滑過因為雨水變得冰冷的臉頰。他胼手胝足的在泥水中爬行,不顧傷口是否進了污泥,不曉得過了多久,才終於爬出樹林,到了崖邊。

  空曠的天空和月色終於出現在眼前,眼前這個萬丈深淵卻只有令人心冷的風聲呼嘯而過,除此之外,只剩下不知是狼還是羊,抑或是自己的血水,染上他的衣裳。

  綠谷出久擠進最後一絲力氣,想觸碰眼前一片漆黑的深壑。

  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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